束夢閣

　　不知道要寫甚麼，但總覺得必須寫些甚麼。

　　失業在家已經一年又九個月了。講好聽一點是轉為「自由圖文創作者」，然而實際上圖沒畫幾張，文沒寫幾篇，參加比賽也沒有成績，每天飽食終日無所有用心，一天的睡眠時間大概在11至12小時，剩下的時間也很難說是清醒的；抗憂鬱症與調整自律神經的藥效導致腦袋一直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往往是中午十一點起床，吃了一些東西之後躺回沙發上，莫名其妙就到了下午四、五點，出門買個晚餐，七點繼續躺回沙發，昏昏沉沉到九點多洗個澡，滑一下手機用一下電腦，十二點上床，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行屍走肉一般。

在日本認識的朋友風間知道我的情況，也一直關心我應該要改變一下生活狀態──我自己當然也知道有改變的必要。但改變不了。或者說即使想要改變，往往持續不到三天又故態復萌，繼續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雖然人是活著的，但感覺自己的身體、靈魂、思考都正在死去。

　　被醫生診斷為過勞及重度憂鬱症是在2019年的五月，回台的第二份工作撐不到三個月爆氣辭職後，僅僅兩周就惡化到無法下床，連走出家門都感到呼吸困難，整個世界都令我作嘔。即使如此，我還是自己掛號、就醫，然後確診為憂鬱症。藥理治療了四個月左右，隨著第四份工作的展開，也就停止回診及投藥，之後就是一路惡化到2020年七月，各種高壓打擊與疫情的衝擊下被解雇。

　　接下來的日子到現在，都是處於「想死、還沒死、不曉得怎麼死、為何還活著」的情況。每天能夠獲得的快樂與幸福感極端稀少且短暫，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淹沒在焦慮與苦惱、憤恨、哀傷、迷茫、困頓、怨嘆、懊悔、惱怒的情緒當中。

　　最近找了一家新的診所，用儀器診斷發現我的自律神經失調已經持續非常非常久了──惡化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所以有可能是人生當中這五次不愉快的就職經歷對我的傷害太大，也有可能是我遠遠早於進入職場之前，在求學階段就已經逐漸耗損自己的身心健康，以至於造就了現在居然還能苟活於世的奇蹟。

　　其實很早的時候就很想死了。國中的時候。或者可能是國小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一向格格不入，乃至於對活著的人感到厭煩──特別是小孩，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自己不僅痛恨當時同齡的「小孩」，而是各種年齡層的人都讓我感到不悅，從學童到老人，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不讓我感到心力交瘁；原本我以為是台灣這個環境讓我感到不適，然而去了中國、到了歐洲、留學日本，縱使沒辦法環遊世界，但我依然懷疑這個星球沒有一處容得下自己；而當我提出這樣的疑惑時，確實也受到了很多答覆：

　　「你應該去死。」

　　「拜託你快點去死。」

　　「講了這麼多你怎麼還沒死。」

　　──大概，十到六十則甚至上百則這樣的回應。我沒有細數也沒興趣一則一則翻看。明明都是一些素昧平生、只是單純不巧使用同一個網路社群平台，就能夠毫無芥蒂地慫恿一個對世界已經沒有希望的人去死，也是讓我對於這個星球上所有被稱為人的物種感到噁心。

　　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還能活著。抱著恨意活著。

　　我很努力地要找出寫出那些話的人的真實身分，然後埋伏在他們的居處，想著綁架他們的家人在他們的面前，用著美工刀一片一片地把他們所愛的人活剮，直到剩下一副血淋淋的紅骨架，然後再把他們本人從腳趾、手指開始一段一段地切掉，最後留下失去四肢與生殖器的軀幹與頭顱──然後不讓他們死去。就這樣讓他們連自殺都沒辦法地永遠活在痛苦與恐懼之中。

　　但，也只是想像。

　　因為如今的我光是能保持呼吸就覺得非常吃力。

　　可惜我是個無神論者，不相信神也不相信鬼，不相信天堂也不相信輪迴，認為人體就像一台機器──沒有人會問一台CPU壞掉的電腦的靈魂去了哪裡，但人們卻花了數百萬的時間在思考心臟停止後自己會去哪裡。這讓我感到荒謬。人的生命就像是一道極其微弱的光波，無端地閃現之後就被吸入無盡的黑洞，沒有所謂陰間，也沒有神靈。

　　所以我也很難把自己的仇恨寄託在報應或化為怨靈作祟。只有在此時此刻此世此地了結此人，才能有真正的「制裁」，而不是祈求鬼神。

　　然而現實是，我沒有能力這麼做。無論是物理上還是法理上。這又再次反映出這個世界的荒唐與人類這個物種的無能與偽善。或者說，不過是在在證明這個星球的既定法則：沒有一隻蹬羚會去問為何是自己被獅子捕獲、生吞活剝，但人類卻想盡辦法尋求邏輯上的「正義」──比如，被性侵的人一定是自己生活不夠檢點否則怎麼會被犯人找上？然而既然飢腸轆轆的獅子沒有任何理由就會捕殺恰好出現在眼前的蹬羚，為什麼我們會相信人類真的有理性去選擇自己作惡的對象嗎？抑或是，這個世界真的有「善惡」嗎？

　　如果有的話，為何我汲汲營營地在任何一家公司都是投注了100%問心無愧的努力，為了公司的績效甚至是保護學生的安全、把關國人的健康，卻落得現在這種要死不活的重度憂鬱症的生活還要受到網路上不知從哪裡來的嘲諷與奚落呢？

　　如果有的話，為何會出現手無寸鐵的烏克蘭幼女會被俄羅斯侵略軍先姦後殺、連內臟都被掏空這種事情呢？

　　所以我不相信任何神。也不相信任何鬼。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比不上活生生的人。人類是這個星球上最偽善的物種──明明跟其他的飛禽走獸沒有兩樣，卻硬要說自己擁有高等智慧、有理性、有「人性」的生物。

　　也恰恰是所謂的智慧、理性、人性，才會讓現在的我如此痛苦。被咬死的蹬羚不會哀怨，不會感到無奈與無辜，也不會設想自己有一個死後的世界，一切都是順應自然法則的優勝劣汰──但人類無法直視自己被淘汰的現實。

　　而我也不過是這個星球上又一個那樣的人類罷了。

　　2022/4/12 00:56